溺死的鱼 - 骆华〈溺死的鱼〉-13
骆华〈溺死的鱼〉-13
「你也认识她?」此时的老师脸上写满惊叹号与问号,见他这副模样,自己反而平静了下来。
「是啊,但那是七年前的事了。」我扳起手指,装模作样的算着究竟过了多少时日。
「那么久之前呀,当时你们才国小吧。」
「她也只是个高中生。」
「好年轻哪,但我还是不明白,我记得她并不是这儿或是附近县市的居民,你的学籍资料也没有显示你曾经搬离这里……难不成是网友?」
「不是。」我否认这看似合理的猜测,倘若这是真相倒也不至如此难开口。
「骆华,你愿意和我聊聊这不可思议的际遇吗?我非常好奇。」
倘若向我询问的是别人,自己绝对不愿透露半分;然而此时开口的并不是别人,是我在这令人感到疲乏的人生中遇过的最美好的人。
他好奇的是他的女朋友,还是我?
即便答案显而易见,我仍寧愿让它继续悬着,不希望他说出口。
我说了彼此相遇的过程、一块做了些甚么事情,以及最后是如何结束那个夏天,这之间除了姐姐,也少不了阿清的存在。
「我从来没听她提起过呢。」
「这也是我第一次向人提起。」
「但你一定印象深刻吧,愈是深刻的回忆愈会放在内心深处。」他像是在看待新奇事物般的盯着我,彷彿此时的我不再是他所认识的骆华。「这么说或许有些奇怪,但很高兴你和我都在不同阶段认识了她。」
我并不为认识姐姐而觉得特别高兴,但能和老师有个共通话题,我很高兴。
「我不认为那对我往后的日子有甚么影响。」
「不过我相信对她有一定的影响存在。」
「譬如说?」
「嗯……她没有一丁点要成为老师的打算,她说她喜欢和孩子们聊天,但更多的事她就做不下去了,例如说出:『我都是为你们好。』这样的话。」他随手翻了翻桌上的作业簿,道。「我听到这些话的第一个反应是觉得这个人也太虚偽了,我完全听不懂她在说甚么,可能她也不懂我怎么这么难沟通。」
「她应该是会对学生说:『我想当你们的朋友』的人吧。」我不以为意的眨眨眼,脑中浮现起国中时期曾出现过的几个实习或代课教师,每个人的双眸都从起初炯炯有神到后来黯淡无光。
「你很了解啊。」
谈话至此,我们同时用鼻子轻哼了声,嘴角微微抽动了一下。
「取笑别人是不对的哟。」他在收起笑容后随即一点也不严厉的指正道,我想他真正在纠正的应该是他自己。「不过她在说出那些话之前就先放弃站上台的机会了,我是真心为她庆幸现在站在讲台上被学生翻白眼的是我。」
我忽然有些心虚,但自己现在百分之百是个乖巧听话的学生,我一边这么告诉自己,一边将飘移的眼神收回。
「老师,如果她的个性到现在都还如你刚才的描述,你们怎么会为了你要待在这里吵到要分手?」稍微停顿了会,我终于抓到了困惑的点,问。
只见他「哎呀」了一声,露出苦恼的微笑。「其实我从听完你们的故事之后就一直在思考这个问题,听起来你们之间并没有不愉快,那究竟是为甚么呢……我很希望她说出一些支持我的话。」
看着老师烦恼的模样,我忽然好希望自己是那位姐姐。
「你知道的啊,大人的世界总是很复杂,又很现实。这里没有理想,最大的成功就是开一间有人气的民宿,不是吗?」这句话是我说的,就连自己也不明白为何最后给出回应的是自己。
「你的回答让我很惭愧呢,本来该是我给你正向的回覆,结果居然是你对我说出『大人的世界很复杂』这种话,身为一个成年人,我为此感到非常抱歉。」
我摇摇头,他并未否定我的话,我想彼此的想法应该相去不远。
「这儿也许真的如你所说,连你们都认为不够好。然而对我而言,骆华,你们都是我的理想,我会鼓励你们每一个人都走出这个小镇,但我希望你们不要因此感到有压力,或是觉得我强加了自己的想法在你们身上。」
他先前曾说过差不多的话,而今他又说了一回,使我更清楚的感受到了他的真心与担心被误解的慌张,和平时总是站在台上侃侃而谈的老师有些不同。
「我会教书,可始终不大会表达和理解,时常将一个人的单纯或是善意曲解,我花了好几年才让自己变得稍微有同理心了些,柔软了些。遇见你让我感到十分亲切,我好像……又认识了一次我自己。」他歪着头,眼神绕了天花板一圈,最后回到我的脸上,吐出一口长长的气。
我忍住不去扭曲他的这番话,只是怔怔的望着他,不断告诉自己他应该是喜欢我的吧。
「……老师,我已经快要没有秘密了。」短促的沉默过后,我小小的抱怨道。
「我也是呀,在你面前我快要没有半点老师的样子了。」他听了我的话后,瞇起双眼,苦笑了几声。
「你可以试着……倚老卖老?」我随口回了句极其荒谬的建议,话一出口连自己都觉得接下来大概要被严肃的纠正一番。
「这样啊,让我想想……」意料之外的,他接受了我的荒唐建议,且模样十分认真。「现在的你们正是当时的她的年纪吧,不晓得你们是不是也感受到了那时的她的挣扎,或是在不同地方的我的挣扎。那个年纪的自己充满对未来的不确定,又拉不下脸向人求助,只能试图隐隐约约透露出自己的那分惶恐,盼着有谁能察觉。」
「所以啊,我希望能够陪伴你们,让你们愿意相信自己,这是身为一个老师,也是身为一个大人的职责。很矫情吧,但我还找不到不矫情的说出这句话的方法。」
我低下头来,淡淡回了句「矫情」,可能非得要拥有这般矫情的人才能当上老师吧。
七年前,我和姐姐一块坐在顶楼,那时我们的每一句话都像是道别,然而今日我们却透过这个对当时的我和她来说都是在未来出现的人,再度在与他的言谈间重逢了。
已将道别话都说尽的彼此,这样的相遇究竟是不是幸运?
「姐姐曾经说过她要在未来等我和阿清。」
这是我第一次在老师面前称呼她为「姐姐」,或许是我终于愿意承认她在自己心中的存在,以及我对这句话的莫名执着。
此时他迟疑了几秒,双手一摊,给了个宽容的笑。「是啊,她在等你们,所以她没有来找你和自清,不过等你们去找她的时候,恐怕就是我等不到她了,呵呵。」
「到那个时候,就让我等你吧。」
当自己鼓起勇气说出这句话时,耳边似乎听见了细碎的旋律,那会是我的主题曲吗?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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