沧澜道 - 第282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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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他知道自己不该说,却还是道:“不一样。”
    “有什么不一样?”
    “张逸然与你或许是娃娃亲,李归玉与你五年相交,举国皆知定过亲。他们每一个人都比我名正言顺,每一个人都可以和别人说你们之间的关系,独独除我……”
    “可那都是洛婉清。”
    洛婉清轻声开口,抬手握住他触碰姻缘牌的手,认真道:“而我是柳惜娘。”
    谢恒听着这话,动作一顿,瞬间明白洛婉清的意思。
    他是除了张九然之外,第一个遇到柳惜娘的人,柳惜娘的成长、一切,都与他息息相关,或许他们永远无法宣告于人,可是他却永远是柳惜娘独一无二、最亲密之人。
    这个念头让他心潮翻涌,却不敢深言,只玩笑道:“怎的突然对我宽宏大量起来?”
    洛婉清一顿,就听谢恒调笑道:“还以为,司使还要再气我一段时间。”
    “当然还要生气。”
    洛婉清笑笑,放开他的手,躺到床上,静静看着床帐道:“事事皆由公子安排,万事皆如公子所愿,我于公子心中不是最重要也并不是唯一,我又怎能不生气?”
    “惜娘玩笑了,”谢恒闻言,忍不住撑着自己起身,抬手放在胸口,笑着看着洛婉清,“我心中唯有司使一人,怎能说不重要、非唯一?”
    “那等拿到密钥,公子会给我看吗?”
    一听这话,洛婉清便看向谢恒,直接问出口来。
    谢恒一顿。
    洛婉清转过头去,似是早已了然道:“必定是要公子先行验过,若不会影响大局,才会给我再看过。”
    “惜娘……”谢恒想要解释安抚,却又不知如何开口。
    洛婉清躺在床上,没有给他说话机会,只继续道:“其实公子不必多说,我知道公子的难处,你和殿下一样,一举一动身系他人性命,你能可以赌自己的命,却不敢赌他人。这不代表你们没有用真心,我明白。这正是公子和崔恒不同之处,不然同样一个人,又会有何不同呢?”
    谢恒不动,知道洛婉清话没说完。
    洛婉清想了想,又看向谢恒:“只是我知公子苦处,可我难道又不苦吗?”
    说着,洛婉清轻笑起来:“我亦有我的苦,只是我的苦,相对于公子和我爹来说,如沧海一栗,微不足道。所以我连说出来都觉得是自己的错,我只能体谅你们,因而心中不甘。我总会想,对于你们而言,我有些分量,可是有多重要呢?”
    洛婉清似有些意兴阑珊:“步步皆在计算之中的感情,到底能有多深呢?”
    谢恒听她的话,没有出声,他突然意识到,洛婉清在意的不仅仅是他。
    他想了片刻后,敏锐询问:“为何突然提起伯父?”
    “今日我见到相思子,他同我说,他接到两个任务,去张秋生那里拿东西,以及配合我爹。”洛婉清知道以他的聪慧,一听就知道她的情绪,便也没隐瞒,仿若闲聊一般,同谢恒缓慢道,“铁盒是在流风岛,由相思子和谢悯生放进去的,也就是说,当时相思子直接拿了东西,根本没经过我爹的手。既然如此,那我爹来江南做什么?”
    谢恒静静听着洛婉清的推断:“之前所有人,无论是李归玉还是我们,都以为东西在我爹那里,原因就是因为他来江南的时间太过巧合。他不知道自己在这个时间点来江南,会成为所有人眼中的靶子吗?他知道,他知道自己是必死的,也知道或许我会回来,所以他留下了翠娘和相思子提点我。他算计好了一切,包括他的死……”
    洛婉清说着,声音停住,过了好久,才竭力克制下,有些失望道:“可他独独没想过我。他有没有想过,他的女儿,他的家人,会不会难过呢?可是我又怨不了他,我看见你,看见殿下,星灵,听见和玉关那些被当作敌军枉死的百姓,我又怎么能怨他?”
    “所以惜娘委屈。”
    谢恒明白过来,温和道:“那我与伯父,在惜娘心中,皆是如此,是吗?”
    洛婉清沉默下来,过了许久,她却反问谢恒:“是吗?”
    她没有给谢恒答案,而是让谢恒去回答。
    谢恒看着她,过了许久后,认真道:“不是的,没有人能算计所有。我信伯父那时候,一定很在意你。”
    说着,他声音微顿,想了许久,才垂下眼眸,有些不自然握住她的手,低声道:“就同我一样。”
    洛婉清没说话,只似笑非笑看着他。
    谢恒有些忐忑:“惜娘不信?”
    “若是之前你说,我倒未必信你。”洛婉清想了想,半真半假道,“如今知道你偷偷做过的事,我姑且信上几分。”
    听洛婉清这话,谢恒哭笑不得:“听我受过委屈,你倒是高兴?”
    “嗯,”洛婉清似是认真点头,“的确有些高兴。”
    “我过去倒不知道,你有这样的坏心思。”谢恒见着洛婉清玩笑,忍不住道,“看来在下对洛大夫还不甚熟悉。”
    “尚好吧,”洛婉清语气淡淡,“只是过去崔公子于我有恩,而如今谢公子,”洛婉清瞟他一眼,“恩怨参半,我自爱恨分明。”
    “你一直这么记仇吗?”
    谢恒有些好奇,洛婉清却是点头道:“不错。”
    说着,她提醒他:“不然,我怎么会来监察司呢?”
    这样一说,谢恒才反应过来,若非一个拼死要讨一分公道的性子,她又怎么能走到监察司。
    他想明白过来,忍不住低笑,抬手一拍额头,颇为苦恼:“不好,看来我倒是惹了一个大麻烦。”
    洛婉清淡淡看他一眼,没有多说,谢恒被那一眼看得心痒,忍不住探过身去,靠近洛婉清:“那倒不知,怎么样才能让司使消气?”
    “消不了。”洛婉清闭上眼睛,“反正公子有自己的大道理,我又不会离开监察司,公子何必在意我有没有生气呢?”
    谢恒知道她在埋汰他,但也明白这是玩笑,她若当真太过介意,也不会与他说出来。
    但她宽容,他却不能当作自然。
    谢恒想了想,抬手摩挲着她的手指,轻声道:“除了报仇之外,惜娘有没有什么愿望?”
    洛婉清没有出声,她只在沉默片刻后,反问道:“公子呢?你又有什么愿望?”
    “我?”
    谢恒知道她不愿多说,没有追问,顺着她的话一想,随即笑起来道:“我到底的确有个愿望,十分离谱,从不示人。”
    “什么?”洛婉清好奇起来。
    谢恒抿唇轻笑,低声道:“我想有个人来带我私奔。”
    洛婉清一愣,随后便笑:“公子又骗我了。”
    “真的。”
    谢恒翻身躺下来,抬手枕到脑后,看着床帐,感觉自己仿佛又回到十八岁之前,坐在道宗山上打坐,偶尔一睁眼,就看云卷云舒时的轻快。
    “其实十八岁以前,我想过的人生不是这样的。”
    谢恒语气里带了怀念:“那时候我有舅舅,有兄长,有父母,他们每个人都冲在我前面,因为有他们,我从来不用遵守东都上下尊卑的规则,我也从来不属于这些规则。”
    谢恒说着,眼底里带了些许笑意:“我一年有半年时间都在道宗学艺,我曾经以为,我的人生,应该就是等待着兄长继位,等待着家族中有一位合适的弟弟长成,然后我这位大公子便会离开东都,做些自己喜欢的事情。就算没有合适的继承人,我也应当是和我父亲一样,依靠家族,当一个只用处理好手头政务的闲人。”
    就像她看到过的崔恒一样,他温柔灵动,熟知东都每一家酒楼,擅长各类玩乐之事。
    “但那样的话,”洛婉清想想,不由得一笑,“我大约也遇不到公子了。”
    谢恒转眸看向她,洛婉清思索着道:“听说世家门第森严,若公子受制于家人的话,我之身份,与公子怕也不能长久。”
    谢恒闻言轻笑,仿佛早已想过这事一般,轻描淡写道:“所以我想私奔啊。”
    洛婉清一愣,谢恒幻想着那场景道:“我早就想过的,若你是在十八岁前遇到我,你来绑我私奔,我必是定随你去的。”
    洛婉清听他说得离谱,随即又想起来,当初在青云渡他便问过她是不是约他私奔,她突然意识到,他是真的想过这些。
    她忍不住询问:“公子当真如此作想?”
    “想啊。”
    谢恒闭上眼睛,温和道:“惜娘,其实我这个人,生来一身脾气,我吃不了苦,受不了罪,过去没有你,便就罢了。等有你的时候,每次我都会想,你若能来把我绑走私奔,那就好了。实不相瞒……”
    谢恒笑起来,明知不该开口,却还是忍不住道:“其实在流风岛坠入水里的时候,我有些高兴。”
    以这样的方式解脱,似乎也是一个极好的结果。
    洛婉清得话,转眼静静看着他,她心里莫名有些害怕,但面上不显,只道:“公子说笑了,我若来了,您不会随我走的。”
    谢恒没立刻出声,过了片刻后,他苦笑起来:“我走不了,还不能想想吗?人总得有个盼头吧?你看我现在,”谢恒玩笑看向她,“每次我一想,柳司使早晚有一日会来带我私奔,救我脱离苦海,我就觉得高兴,这日子也就有了盼头。”
    洛婉清没说话,谢恒看着她克制着疼惜和难过的眼睛,抬起手来,轻轻放在她的眼角,想要蒙上她的眼睛,却又不敢动手。
    “开个玩笑,”谢恒温和转移了话题,“惜娘还没说,你的愿望是什么?”
    “我愿望太多,”洛婉清凝望着黑暗中这个人的眼睛,轻声道,“我说不完。”
    “那遗憾呢?”谢恒笑起来,“最遗憾的是什么?”
    洛婉清沉默片刻,顺着谢恒的话仔细想了想,随后道:“没有早些学武。”
    如果早一点学武,如果她能够自保,无论是去岭南,还是上东都,她都有更多的选择。
    谢恒一想便明白她的意思,点了点头道:“人是当学自保为要。”
    随后他又有些不明白:“不过你爹既然一身好武艺,为何不教你们学武呢?”
    “我不知道。”洛婉清听着谢恒的话,回想起小时候,也有些茫然道,“他教过很多人,府里的仆役,他都教过,但从来没教过我和哥哥。”
    谢恒听着,斜卧在一旁,撑着额头,在一旁静静听着:“你们也不想学?”
    “想过。”
    洛婉清实话实说道:“以前看他教其他人,我也好奇,就问他为什么教所有人,他都不教我和哥哥。他就和我说,学了兵刃,便会杀人。杀了人,就得偿债,恩恩怨怨,纠缠不休,倒不如像我娘一样,好好医病救人,安安稳稳过一辈子。”
    说着,洛婉清笑起来:“他说,学武很苦的,哪儿能让我受这委屈?”
    可不受学武的委屈,就要受他人欺辱的委屈。
    洛婉清眼里带了嘲讽,继续道:“我当时觉得不服气,觉得他是在说我吃不了苦,所以我就说,如果我就是想学呢?”
    “他怎么说?”
    谢恒漫不经心绕着洛婉清的话,认真思索着,洛婉清轻笑:“他指了金顶寺的佛塔,和我说,那座佛塔是金顶寺四大高手镇守,里面放着圆业大师的舍利子,我什么时候能将它取来,他便教你箭术。我想他是故意为难我,我都能打败那些高手拿到圆业大师的舍利子,还用同他学箭?于是我说那我让江少言为我去取,我爹就笑我,说我若敢同江少言说一个字,就当我是嫁出去的女儿……”
    话没说完,洛婉清顿觉不对,她下意识抬眸看向谢恒,谢恒眼中却已是了然,继续道:“说什么?”
    “他说,”洛婉清开始疯狂回想当时的场景,一字一句愣愣重复道,“如果我敢告诉江少言,他就当我是嫁出去的女儿,泼出去的水,一辈子都不认我。”
    “只要我像现在一样……”
    洛婉清想起当时洛曲舒的神色,午后扬州庭院,洛曲舒面上带着笑意,眼中却满是了然伤怀,轻声道:“你不用学武,好好医病救人,爹看得出来,少言对你用心,只要你一直像现下这样,他一定会保你。”
    一直像现在这样,他一定会保你。
    上一世,她一直当着那个毫无反击之力的洛婉清,她一直活到了李归玉被秦珏扳倒,她死时,李归玉怕也命不久矣。
    她一个美貌只知看病救人的弱质女子,能安然无恙从扬州走到岭南,在岭南度过余下十年……
    李归玉的确保了她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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